却说上一话中,曲心却听得老少之人谈天论地,虽不曾解得他们口中所指之事,却也大致晓得所论的具体情由,只等那二人离去之时,更觉话语间难辨真假,突然又嗅得一阵花香扑面而来,环顾看时,哪里有什么喧哗的酒肆,诱人的美食,不过见得正中一条碧瓦直路,两旁翠松挺拔,远处看过去却是云雾缥缈,只觉山峰之势,不知直路绵延几里,再回头看时,却见背后云气飘逸,见不得归去的路。曲心兀自差异间,却听得丝竹之声响起,正待好奇张望时,只见一个女子从直路之中步摇而出,但见她身姿轻盈,红唇粉靥,碧钗盘头而立,左珠花,右玉坠,三尺青丝上却是雍容华贵,轻袂飘帛,云纹罗裙,双手执行而前,佛若长康洛神,怡然恬静,又似宫司玄女。曲心看得多时,倒也惊讶,未等问话,那女子便道:“既有远人而来,便请一览山河,此又有何妨。”曲心听得,便上前执手而问道:“不知姑娘为谁,此间又是何处,适才小女却闻酒肆坊言,不知为何又见得此情此景,还请姑娘解惑。”那女子笑道:“名字之事,何必挂怀,不过徒增识记耳,世人却要以名在前,方可与人共语,谬哉!谬哉!我却未闻名姓,若非要以此相称,但叫琴无弦罢了。”曲心听得却又是不解,问道:“琴若无弦便不成曲律,为何这名字却以如此相称呢?”琴无弦道:“人若无心,琴何须弦。弦者不过为琴,心则从不为人,由此看来,又何须在意琴之有弦与无弦。”曲心不便多言,又问道:“既如此,不知能否相告,此地又为何处?”琴无弦手指了指远处,道:“我已言明,此便为‘山河’二字,若欲一探究竟,何妨随我前去。”
曲心听得,心中暗忖,又觉此地灵气动人,便依了琴无弦,随她踏入直路,却见得松林不断变换,时而向左,时而向后,彼此回路,又不知行了多久,却见远处一道连廊,中间是个大湖,随后便是一个阁院,虽是七八间房屋围着,却是雕栏玉砌,只见得琉璃顶,玉花窗,却与外面所见的房屋大不相同。曲心随着琴无弦走过长廊,又过了百折桥,却到了那阁院之前,却见正中牌匾着实写着“山河”二字,两侧石柱上却刻着两个字,左侧为“尽”,右侧为“竭”,阁院正中却是一个镂空的阁台,两侧却是几道朱红房门,曲心四处看时,却见其中一间房门上写着“滴水不恒”,又不解其中的意思,只觉得此处用字表意突兀,填词间读来却不惧美感,便回头问道:“不知此间却又是何处呢?”琴无弦道:“天地生则孕于水,水生而为万物,然而水化万物是为不同,是以不恒,夫水之末即人之始也,此间却为水聚不恒之始。”曲心只觉得她话语间尽是玄乎言辞,又不便细问其中含义,只是含糊地点头应和着,琴无弦只是轻轻一指,却见那阁门便缓缓推开,曲心看得时,却听到从中传出声声滴水落石之声,往里面看时,却见尽是烟斜雾横,但见云气缥缈其间,却不见什么屋梁构造,心中甚是疑虑,琴无弦看得时,便笑道:“远人既有求切之心,何妨进去一看分晓。”便先向着屋内走去,曲心看着只觉得她是漂浮在云海之上,心中踌躇一二便也试着身子踏进去,只觉得虽是身处云端,足间又着实踏着地面,她便随了琴无弦往里面走去,却听得水流之声越发清澈响亮,不知从何而来,里面却见得高低起伏,又见群山环绕其间,或高入云端,或低若丘壑,走得一段,那琴无弦便回头道:“远人但可随处游走一番,但听得水流湍急之处,便可细细看那云海之中。”
曲心心想那小小的房屋之中怎会有如此一番天地,便兀自四处张望着,却见得前方山脉横生,但却不甚巨大,细听处,却闻流水之声愈来愈急,仿佛喷涌而出,像决堤之崩,又逐渐消停,但余一二滴水回音,曲心却依着琴无弦的话语,细看那高处云海时,却见隐约看着几个文字漂浮其间,上面却道:
国非国,物非物,机关算尽为人误,只缘识得君王度。聚敛邦资,收归故土,身后骂名谁人知,徒留空身伴才识。
曲心却不解其中所指为何,却又听得背后流水忽缓忽急,回头看时,又见得云海间列着小字,道:
叹家国罹难,贤良何在。伤社稷尊卑,梦断天外。
往前行得几步,却听到流水奔涌向后,待回头看时,又见云海间小字写道:
奋义兵,兴正国,将死社稷谁人怜,困兽犹斗皆可叹,是非用强,我本无疆,木石不折美人情,誓血之情谓可安
向东行过去时,却又听不得水流声,正在纳闷间,那流水却倏忽倾流而出,忽有戛然而止,看那云端时,却是:
平平寂寂堪国贰,变法图强却彷徨。
万万齐心责景色,留得废木伴纲常。
曲心却要再往前走时,那琴无弦却道:“此间不过各处水流,远人也看得多时,需知滴水虽异,不过殊途同归,期间所历,不过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有甚可言。”便一挥手,只见四周哪有什么云海,什么奇山,却变作一条长廊,上面却挂着几纸长轴,曲心看得此时,猛地一番醒悟,又似想起了什么,诧异回首问琴无弦道:“此间却似太虚幻境否?”琴无弦笑了笑道:“世事常理不过如此,又何须分什么是与不是,此间不过山河群图,只是挑选了个别一二特质的画卷,悬挂于此罢了,远人不必惊叹。”曲心似信非信,却从前向远处走去,一路看得画卷,却见皆是水墨绘制而成,先以泼墨铺意,又以点、侧、擦绘制具体,但图中绘的什么,却只能姑且猜测,不能确定,她便盯着那左侧之卷看起。见得第一张时,却似乎是弓弦崩断,双箭俱折之意,上面写着:
莫谓刀光影,余情尚未温。
空林人不反,冷袖士还尘。
曲心看着终是不解,又看得下一卷时,但见一把长刀矗立,刀下宣纸尽散,又有什么东西横在刀锋之上,却又辨识不得,上面写着:
可叹佳人眷旧情,乡江水土意难平。
争得铩羽归来日,故自垂怜将相名。
及看下一卷,却见横着一个破碎的铜镜,镜中碎片分散,留下点点滴滴,写着:
洛邑豪杰去,长安义客来。
本为天下利,怎奈镜花埋。
又到下一卷时,一个人影畏缩在屏风之下,屏风上却刻着一条巨龙,那龙却见得张牙舞爪,上书:
邦国逆任,枉自风情傍庙堂。
采墨心竹,需言塞外起君王。
到了下一卷,却见桌上三盏爵,其一却横倒桌上,一人手握三爵,推向倒下之爵,上面写着:
余情不任情,顾旧意非平。
客送苍苍外,深闺已去名。
又看得下一卷时,只见案上放置着玺印,那玺印却四分五裂,玺下一纸卷轴,面上却是眼花缭乱,不知所云,上书:
北地红巾席四海,缘知奋勇本空悲。
封得天地成王念,只是轮还世事归。
又到下一卷时,却见卷上各种机巧之器,又有不少散落各方,却寻不得拼合之处,卷上写着:
十三明世理,却作路人情。
烈火熊熊日,身心怵怵声。
曲心看着却已到得尾部,却见前面是一扇门,便将门推开,只觉得寒气袭人而来,正中挂着两幅画卷,左边那幅却见箭指皓月,那月下却白雪纷飞,地上一片空阔,上面又写着:
乡情脉脉薄余恋,共患缘知一场空。
可叹侯门迎浅利,徒留战戟向枯松。
右边那幅却是一片黑暗,不见画面上有任何内容,只见留白处歪扭着几个字,却是:
柔情似水非天道,意比心高似可伤。
落到泥潭谁欲曲,终归苦难世人狂。
曲心只是粗略看得两眼,越发觉得寒意绕着全身而来,便退了出去,将门掩上,回头见得琴无弦却依旧持着笑容,不问不言,便说道:“此间画卷,不过泼得一些墨汁,再横侧数笔,未见得高雅,难登殿堂,为何却要单独悬挂于此,以昭别客?”琴无弦笑道:“画本随心,只是通得其中意思便可,远人也看得多时,何不随我去听一曲山河之音?”曲心听得此处更是大吃一惊,心中犹记得似曾相识,又回头看了一眼长廊,这时候哪来的什么画卷,却又变回一面空墙罢了,更觉惊异。琴无弦开了门,二人走出外面,却未曾改变,只是背后房屋又变回寻常屋舍,无甚变化,曲心觉得此处更显得奇异无比,正在那思考间,便已随着琴无弦的脚步到了阁院正中,上了那梯阁,却是一处舞榭,二人便在正中凉亭处屈坐,那桌案上却摆着蔬果之肴,琴无弦提起鹤纹白瓷壶,便斟了两杯清茶,执手向曲心道:“远人既已来此,便赏了此茶,但闻得那曲目后,便已无茶水。”随后起袖一饮而尽,便招了招手,曲心正欲饮时,听得箫声便已悠然传来,音律中却带着几丝绵延,随后便见得七个女子执着各色乐器齐至,但见皆是峨冠博带,云髻高耸,衣裾缥缈,罗裙轻拂,各自手中执一乐器,却是箫、笛、鼓、筝、琴、埙、琵琶,那七位女子上前向琴无弦轻点一下,便行到台处,琴无弦道:“今日远人到此,当为其奏乐一遭,此间别无余韵,便奏那新进的魂魄曲是了。”那七女子点首便正了位子,随后那中间击鼓女子先是一阵鼓声轻敲,随后逐渐加快,在一阵鼓音后却是一声刺耳的箫声忽起,那箫声未传得多时,便又是那琵琶忽起几声弦声,最终又落得在箫,但听得悠长之声再起,忽有人便在远处唱起,曲心四处张望却未见歌唱之人,只听得词曰:
〔引魂乐〕天地初生,人心何处?道是金玉丧衣冠,千年还惦记。桑田变更,大道如故,谁挂念?痴人黄粱断魂魄。
此曲唱毕,却是那琵琶缓缓而动,笛声作伴,又有人唱道:
〔孤灯影〕灯火剑影眉头上,豪侠烈胆,风流总把人相误,谁曾想情逝只为鸳鸯傍,到头才识伊人不为念成王。江山无限好,人间却薄情,盼得去,盼得来,却是难两全!
随即却是鼓声乍乍,待到云气处,忽又被那埙打断,听得却瘆人,唱道:
〔寒风雪〕金戈铁马山河去,才人又起朝堂时,人道金贵可求,谁料又离析。求得宇内安定日,只敢与人争,祸起河洛无人怜,终究要作了古,枉自经营余载,风光不过旧时景。
又听得后面时,却是琴声抑扬顿挫,伴有嘈嘈之筝,却唱道:
〔明镜散〕北地又起争端,南境不过兵难。为仁为名,为道为利,不过时言。总说得国正不正,不问权谋安不安,教人直入黄泉时,才教心得理得。谁知洛邑渐行远,做得时,成也为君,伤也由君,才知世事艰。
那箫声却又再次起,却不似悠长之曲,而是低沉之音,其后鼓声又起,倒是打破了原先寂静,谁料得那笛声最后忽地又起,唱道:
〔枯风叶〕薄情君,吊眼臣,偏安也为心中狂。取获功劳无任日,谁知背后凉。姐妹尚可用,才叫家国安,偏偏草莽欲习庄王,待到鸣人定难时,听得兵戈动箫墙。
后面那一曲却是埙声先动,随后琵琶弹起,却觉得拨动之快,似是要把琴弦折了,又唱道:
〔杯中泪〕世人总道情难处,只缘世人总有情。积得面缘又如何,不过是过眼云,得道之时将须就,一旦俯看则成冰。真个是,情理犹如君,谁管那,冷眼待旧晖。数得金樽空一席,枉自嗟叹,岁月无影。
这一曲却是筝琴鼓合奏,颇有大度之势,后面却戛然而止,却是箫埙忽地吹起,甚是刺耳,曲道:
〔瑕玉缺〕月圆似旧怀,只是意孤平。马上巾帼本为民,到这头,到那头,谁曾想金玉才质望隙迎。去也太匆匆,悲也太戚戚,徒留得玉龙叹苍灵,教人听着伤心泪,却不料从头来,却是魑魅鸣。
后面那曲却是平淡,只听得琴声渐起渐落,认真听时,只觉得商音反复挑,不知何意,最后那琴声却渐渐没了,其词曰:
〔孤杖折〕天高气自博才,哪堪得鄙陋蹉言语。三亩地,门前雪,只管教得人自安。什么礼数恭言困心欲,却化作冷眼寒心人相看,待得烈火烧尽时,徒自怜尤物。
这一曲却是笛声先起,后面箫声相随,但觉得凄凉之意,唱道:
〔残花逝〕人道是金石富贵,谁曾想健全难求,乡情脉脉有何难,却化作白骨千里。纵使千金来,难买薄司命,争得苟且存活时,岁月无多。叹侯门,哀侯门,兆黎原是由君愿,却说得个什么始与终,待得沧桑皆去,风依旧,草悠悠,人间泪尽不自谬。
此曲却与先前相差无几,笛声先起,箫声再续,却用埙声伴音,忽地洞中按得几个音律却听着让人心下一惊,唱道:
〔散曲尽〕卿意本可卿,事因却任事,信得善时见人善,谁知善恶本难分。念得佳曲,行得秽道,大梦终须赴黄粱,又留得什么分外情。苍茫往事由人论,却依旧,做了个浮萍。人道可艰,存得本我在长空,却赴得祝融登顶。
最后那一曲却是七人齐奏,但教得毫无章法,不知在拨弄什么,却听得唱词分明:
〔人鬼途〕大道起,人已归途,什么文政,什么富贵,终是些冢中物。襁褓之中尚为何,来也一遭,去也百岁,行止皆由人,奈何冤冤如是多,纵是多情,谁是无情?叹尽飞鸟各投时,不信茫茫真干净。
曲心听得后面时,只觉得乐器虽多,却俱是杂音陈陈,只觉得躁人耳聪,那曲却又唱得不合平仄,愈听愈怪,不知所演奏之由,回头却想让那琴无弦将曲乐撤去,却只剩一盏空茶在那桌上,那琴无弦却早已不见了踪影,却回头看时,哪来的什么七个奏乐女子,不过一个人影站在远处。曲心下得坐席,便走上前去看时,那女子忽地回头,曲心看时却吓了一跳,只见对方面容却与自己相差无别,不禁问道:“你却是何人?”那女子却邪笑道:“我便是曲心。”曲心道:“你是曲心,那我又是何人?”那女子道:“你本空虚之壳,未脱淤泥之质,又何以在此窥测山河真貌!”
曲心只觉得那女子嘴里吐着的尽是些无妄之词,不知所云,又暗自越觉得惊异,又听得远处传来文月呼唤之声:“姐姐,姐姐。”曲心道:“是了,这定是我姐姐也访得此处了。”那女子道:“究是未解之身,尚且意念于此,他日寻得些缘果,才知心本皆空。”曲心终未见得文月,看那女子时,忽又似得自己,忽又见得琴无弦之状,待再看时,却又见得逐渐面容扭曲,不辨真貌,待仔细看时,又觉得像是老少之人,尚且争得那什么宋国金国,忽又觉得所处之境,什么山河,什么舞榭,却是黑沉沉的一片,点着些绿火萤灯,曲心大惊,四处张望得时,却听得背后嘶声传来,转头看去,哪有什么女子,尽是些魑魅魍魉,狰狞之貌,尽是些粗言杂语,不知呼喊着什么。曲心骤变疾走,又呼着文月,却听得文月呼唤之声,待看时,便见文月已站在一旁,看那周围时,却是檀木雕花桌,镂空花月椅,不过寻常屋舍摆设,这才想得自己许是未曾沾酒,定是不胜醉倒,文月见得曲心醒来,又呼唤她的名字,便说道:“姐姐须是醒了?”曲心想得那莫余和洛子青邀宴她们姐妹二人,不知自己失态又如何,又想得梦中那离奇之事,总觉得与自己印象中之太虚境似若一处,忆及太虚之词,终是与人相注定,自己便想把那所看得之词记下来,仔细去想时,又把大半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,疑是莫非自己多想,便看那文月零衣点头道:“姐姐却信那人事天定否?”文月听得此处,不禁噗嗤一笑道:“姐姐许是睡得久了,倒是迷糊了,若皆如此,那我寻旧十余载,想是也是注定的了?”曲心听得点点头,也不及细想,便暂把那山河之事放在心下,问道:“不知莫公子他们可去了么?”文月道:“他们见得姐姐不胜酒力,便安排了此间福禄园的阁房与我们姐妹二人,又留得些银锭,便离开了,说得是若姐姐尚有什么需要便可寻得他们相助便是。”曲心点头道:“如此倒是我之不敬了,莫公子相助甚多,敢在求否?”文月也点头道:“就是这个理儿,今日也不甚早了,姐姐便继续歇息着,明日我便去那安阳转悠,寻得些什么郎中替姐姐瞧瞧昨日之病,姐姐但可宽心便是了。”真个是:游得曲意心迷悟,只恨缘时未到明。未知后事如何,却看下一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