壶关以东,邺城以西的樊城近郊,有那么一座庄子,它静谧于密林山岗间,从贯穿樊城的夕阳古道上望去,不见庄园,只见一片浓雾云烟环绕弥散。
魏柯是个宋人,地地道道的宋人。靠着上几代积蓄的财富与权利,整个樊城都是他的领地。但那是宋王朝还掌控着整个北国时候的事情了。至从金庭南下后,宋王朝便支离破碎,就连国都开封都被金人掌握在了手里。宋王的后裔,赵氏家族携带战败的大臣们,靠着运河龙舟,一路逃到了临安,并且在那里建立了新的帝国,取名为南宋。
“不知道那些贵族子弟们,在如画的临安温柔乡里,还记不记得当年的耻辱。”魏柯点燃一支柴火,叼在嘴里静静的抽吸着,他眯起来的眼睛里,分明有着一股子的不甘与无奈。
他失去了樊城,只剩下了这所庄园,他的领地被新的掌权者金王朝诺瓦家族没收掉了,甚至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,他不在是这里的土皇帝,那些见到他会唯唯诺诺的百姓们漠视着他,不再听从他的调遣。于是他感叹,真是世态炎凉啊。
他封锁了进出魏庄的唯一道路,并且在这里设下了诸多的陷坑,想着如果金王朝派人来拿取他最后的一块落脚地,他就要与对方拼命,如此也算是报答了当年那位皇帝对魏家的恩赐了吧。
正当他咬牙切齿之时,一名有着华贵衣着的家丁走到他的身后躬身行礼,平静中带着一丝激动的说:“老爷,夫人要生了。”
这则消息就像是一场春风从魏柯的脑海中拂过,于是冰霜融化,汇聚成河,河岸两旁,繁华盛开。
“快,快,老马,你还愣着干啥,快带我去,哈哈哈。”他掐灭了柴火,开心的像个孩子,感觉自己瞬间年轻了二十岁。
魏庄众多院落中的一所不起眼的小院里,今日显得特别热闹。魏柯焦虑不安的在院子里踱着步子,他的旁边站着几个家丁,见到自己的家主焦虑不安,他们的脸上也是写满了犹豫。
他们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们的家主,这时候应该去安排人去给亲朋好友发喜帖。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后还是一名稍微年长的家仆站了出来,笑呵呵的对魏柯说:“老爷,这件事还没有传出去,您看……”
魏柯停住了脚步,伸手阻止了家仆继续说下去。
“听着,这件事情谁要是传出去,家法伺候。”他的眸子里闪烁着君王一般的光芒,让身旁的家仆们纷纷跪倒在地。是啊,即便魏柯现在不再是樊城的土皇帝了,可是整个魏庄还是他的,他只需要动动嘴,就可以决定这里每一个人的生死。
是的,那个家法就是,家主的话就是天,违逆家主者,死!
场面上的气氛立马凝固,好在不久之后,那座小房子里传出了一声惊疑,然后大约过了半分钟之后,婴儿的啼哭声一身高过一声的传遍院落里的每一处。
“是个女孩。”一个中年女人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,推开了门。
魏柯一步走过去,看着中年女人脸上侥幸的表情,冷声问:“怎么回事?她还好吗?”
“夫人还好,只是小姐,似乎不会哭。”女人说着疲惫的当地方言,然后抬眼看了看魏柯脸上的表情,在看到魏柯脸上阴晴不定后再次低下了头,暗自骂自己,真是太诚实了。于是在魏柯发话前,她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不过还好,我急中生智,掐了一下小姐的穴位,小姐就哭了。”女人的话,声音越来越小,她突然感觉身子一冷,又是暗自骂了自己一句,祈祷着面前的君王能够看在夫人顺利临盆的情况下,饶了她的这种行为。
魏柯确实没有再说什么,他只是点了点头,然后示意女人你可以离开了之后,便是走进了房间。
这里是魏柯的小夫人宋怡的寝室。宋怡是魏柯一年前在樊城附近捡到的漂亮女人,当时对方身体虚弱,似乎遭了贼,魏柯便把这个女人带回来魏庄。
那个时候全庄的人都预料到了,这个女人会成为魏柯的小夫人,因为魏柯在抱着女人回来时,手是一刻不停的摸着对方裸露在外的大腿。或许是这种行为被宋怡事后知道了,魏柯要娶她的要求被她断然拒绝。
“为什么?只因为我趁人之危摸了你那白花花的大腿?”魏柯冷笑。
宋怡摇了摇头。她说:“想必你已经知道了。”
魏柯一愣,问:“我知道什么?”
宋怡说:“我是个逃犯。”
“我也算个逃犯。”
“我是金王朝通缉的逃犯。”
“我是个标标准准的宋人。”
“我怀了金人的孩子。”
“我喜欢金……什么?你怀了金人的种?玛德,你这个贱妇!你怎么不去死呢?”
魏柯满脸的怒意一览无余。
“我也想,可是你把我救了回来。”宋怡面无表情的回答,似乎对方恶毒的语言她并不在意。
其实,她并不是不在意,只是听多了这样的话,听的麻木了而已。
魏柯想再说什么,但却没有继续说,他只是陷入了沉思,许久之后,他缓缓的吐出了一句话。
“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,只能活一个。”
“让他活。”她毫不犹豫的回答。
魏柯再次愣住了,这个答案是他所不能理解的,于是他摇了摇头,离开了。
之后,宋怡被安排在了这所不起眼的院落里居住,然后她的肚子越来越大,再然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。她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的情况下,孩子便被夺走了,只剩下她一个人跪在魏柯的面前,苦苦哀求。
“求求你,把我的孩子还给我。”
魏柯说:“我没有见过你的孩子,你是不是记忆错乱了?”
宋怡冷笑起来,她想一头撞死在书桌棱角上,却是被魏柯一把拉住了。
“好了,听我说,如果你想你的孩子能够活下去,首先你要先活下去。”
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暗示,但宋怡仿佛抓住了希望的稻草。她说:“我答应你。”
魏柯摇了摇头,他当然知道宋怡说的答应并非是答应活下去,而是答应做他的女人。于是他说:“你这么脏的女人,你觉得我还会要你吗?”
宋怡说:“我是一个弱小的女人,但我却有着一双能看透男人心的眼睛,以及一副天下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身体。”这种话她说出来时并没有脸红,也没有多余的表情,仿佛就在说着一件稀疏平常的话。
魏柯深吸一口气,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。
“好,从今天起,你就是我的小夫人。别指望我会大张旗鼓的举办酒宴迎娶你。”
然后他一把将宋怡推到了床上,用他那宽厚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,一种摄人心魄的舒爽感让他不得不承认女人方才说过的话。
这样的女人,生来便是为了祸国殃民。
现在魏柯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握着那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的手,觉得她的手有点凉,于是便抱在嘴边呵了口气。
“好好休息吧。”他不忍再看下去,于是便准备起身离去。
女人忽然抓紧了他的手,开口问道:“我的孩子,可以还给我了吗?”
魏柯愣了愣,说:“你本来就是孩子的母亲,我自然不会把她从你身边夺走。”
女人眼里布满了血丝,她说:“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孩子。”
魏柯想了想,他说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而后,他甩开了女人的手,然后吩咐待在门外的侍女们好生照顾夫人之后,便是来到了院落中。
院子里开始飘起了小雪,他叹了口气,跟一旁的华丽衣着家仆说:“那个接生婆掐了我的女儿。你知道怎么做吧?”
家仆微微一笑,点头说:“属下明白。”
随后,那名接生婆就再也没有走出魏庄。
“叫她什么好呢。”魏柯在思索中,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情景,无非都跟离开的王有关,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就叫她魏璃吧!”
“你有一个哥哥,或者一个姐姐。”宋怡拉着小魏璃的手,语重心长的说着。
“你知道吗?妈妈很想念你的哥哥姐姐。他跟你一样,留着妈妈的血液。”
小魏璃听着母亲的话语,却不理解其中的意思。
“魏璃字写的不错,对音律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,我已经看到她光辉的未来了。”那名教书先生拱着手,对一旁喝茶的魏柯回报道。
“可惜身体差了点。”魏柯笑了笑,他说:“等再大大,给她安排武术课。”
“那么,另一个呢?”教书先生谨慎的问询道。
“她?继续做好她的丫鬟就行了。”
“庄主,恕我直言,那个小女孩比魏璃天资还要高,不去培养,太可惜了。”
魏柯冷笑道:“培养她?听说过狼崽子的故事吗?好心人养了一只狼崽子,狼崽子长大之后咬死了好心人的妻女,随后扬长而去,回归狼窝。”
教书先生苦笑道:“庄主不说,谁又能知道她是一只狼崽子呢。”
魏柯说:“是狼的话,就算生长在羊窝里,披上了羊皮,最后还是会露出嗜血的獠牙来的。”
说这话时,他透过窗子的目光落在了院子里一个正在打水的瘦小女孩身上。
那个女孩身穿着破烂的夹袄,满脸的灰尘遮不住那双有神的眸子。她咬着牙,奋力将一桶水从井口拉了出来,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的喘着粗气。
“死丫头,快点起来去厨房。”一声凌厉的嗓音传来,那是后厨的肥胖大妈的声音。
女孩提着那桶水,飞快的赶往厨房,并没有意识到桶里的水因为颠簸而洒掉了大半,湿了她的棉裤。
“再这么慢吞吞的,晚饭别吃了!”肥胖大妈接过女孩手里的水桶,然后又上下看了她一眼,冷声呵斥道:“去换身干净衣服,陪小姐读书!”
女孩下意识的点了点头,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换衣服,然后顾不上去洗头便被带到了书房。
“死丫头,你来啦!”书房里的魏璃端庄而坐,向着她招了招手。
女孩点了点头,为魏璃研墨。她的手因为抖得厉害不小心将墨盘掉在了地上,她连忙向着魏璃道歉。
魏璃眨了眨眼睛,摇了摇头不以为意。她说:“既然打翻了,不如我们出去玩吧。”
女孩摇了摇头。
魏璃皱起了眉头,她说:“怎么?你怕被责骂吗?没关系的,这是我的主意,不怪你。”
女孩有些为难时,便是被魏璃一把拉住了手,便是往外拽。
“走吧,听说外面的腊梅已经盛开了。”
两个女孩一路小跑,踩着积雪的道路,在梅花丛中肆意的追逐嬉闹着。
“死丫头,为什么不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呢?”
“死丫头就是我的名字。”
“那死丫头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呢?”
“将来?那是什么?”
一个看不到将来的女孩,确实不知道何为将来,所以她茫然的眼神让小魏璃一阵心疼。
她抚摸着死丫头凌乱的发梢,学着母亲的语气说道:“将来是很美好的一件事物,就像星光透过树梢照进你的眼睛,暖暖的让你想要流泪。”
她抬起头,盯着上空那盏恒星之光,眼里的迷惑更加深沉。
“可我还是看不到呢。”
“那便不看了。”魏璃轻拍她的头顶,然后拉着她继续穿梭在梅花丛中。
“我会恳求父亲准许你跟我一起读书,这样你就不用只站着看啦。”
“哦。”她低声言道,眼里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当然,魏璃的恳求,并没有得到父亲魏柯的准许,相反的,由于死丫头离魏璃越来越近,反而让魏柯很是生气,于是借着一次死丫头打碎了花瓶的机会,他把死丫头关进了小黑屋里。
那里真的是一间小黑屋。比之她以前居住的柴房还要黑。她只能透过狭小的铁栅栏看到外面那一束星光。听到外面的鸟啼声,后来她才知道这里是监狱,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。
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,因为这些本来就是她习以为常的。
在魏庄,她就是一个渺小到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女孩。除了那个叫做魏璃的比她小一岁的女孩。
不知道为什么,每次当她见到魏璃时,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,可是现实却让她嘲笑自己的想入非非。她只是一个被称作死丫头的无名女孩。
有一天,她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,于是她踩着石头,趴在铁栅栏处向外观望,便是看到了一名白衣少年。
她从未在魏庄见过的少年。
对方也看到了她,并且对她微笑。
“您好,请问,茅厕怎么走?”